《亲密关系的核心是友谊》书摘
汪安民
身体、关系、爱
今天有一个特别重要也广为人知的概念,就是“赛博格” (cyborg) 。 … 大体上来说,它指的是人的有机身体和外在于身体的人造物的一个恰当结合。
赛博格是后现代理论最恰切的例证。这个宣言非常有预见性。宽泛地说,今天几乎每个人都是赛博格,像手机这样的工具,已经变成人体一个不可或缺的器官了。身体越来越多地呈现出异质化的特征。
基因技术的目的。它不是让你去肉身化,而是根据特定的目的和欲望来改造你的身体,重新组织和编码你的身体。这跟福柯当年讲的那个身体改造是两码事,福柯讲的是通过制度、通过纪律、通过规训与惩罚从外部来改造和训练你的身体,用一个历史性的权力来塑造你的身体。
按照控制论理论家的说法,生命的本质在于计算,不仅是生命,宇宙本质上也是计算,万物皆计算。
人是一个临时性的现象。
资本主义是要把一切都商品化的。身体逃不脱这个魔咒。身体的每一个部分,每一个可分解的要素,都可以作为商品而被移植到市场中来。… 为什么要去矫正这些实际上不用矫正也完全拥有正常功能的牙齿?这是因为,资本主义会设置一个完美的身体标准,对它而言,所有的身体都是有缺陷的,都是需要矫正的。
资本主义的特点就在于,让你心甘情愿地去满足这些欲望,让你的欲望去控制你,让你自己控制你,你好像是在服从自己,不是别人强制的,因此,这看起来就像是一种自由选择。但是,这一切不过是资本主义市场的隐秘策略。现在,资本主义不完全是强制性的暴力控制,它制造出标准、制造出欲望,通过欲望来控制你。
中国古代的人物画不太着意画脸部器官,而是特别喜欢画衣服,衣裙似乎更能表达人物的生命。… 这些衣裙的飘逸不是由外在的风刮起的,而是因为体内的气的饱满外溢。
福柯在给德勒兹的书写序的时候说,我们每一个人身上都有自我的法西斯主义。什么事自我的法西斯主义?就是我们被我们自己所统治和规训。怎么被自己统治和规训呢?就是我们从来不想象、创造和发明一个新的自我。… 但对于德勒兹和福柯而言,这都不是真正的改变自己。只有改变自己的身体才是真正的改变。发现和实验自己的身体,发现自己身体的可能性,让自己的身体不断地趋向一个极限,获得一个特有的从未尝试过的全新经验,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改变自己。只有身体的自我实现才能摆脱自己身上的法西斯主义。
无论如何,我们的身体夹在人工智能和基因科学这两种技术之间,有时候受到它们的刺激而感到兴奋,有时候被它们的威力所震慑而感到恐慌。这两种技术之间也形成了一种张力,福柯宣称的人的终结就存在于这种张力之中。
避孕套的出现能帮助女性从怀孕、生育乃至由此而引发的死亡的恐惧中解脱出来。女人由此不再恐惧性行为,并能自主地获得同男人一样的性快感。这样的两性关系因此更加对等、更加自洽。这即是他所提出的“纯粹关系”,即一种没有权力等级的、民主的并具有高度协商性的性关系。
福柯的看法是,同性恋没有必要去模仿异性恋,没有必要模仿他们的婚姻制度。他觉得同性恋者应该创造一种新的关系,你可以说这是一种亲密关系 – 这种关系不同于制度化的婚姻关系。这种关系的核心就是“友谊”。应该让这种友谊成为生活方式。
对福柯来说,友谊就是彼此给予对方快乐的总和。如果我们将亲密关系视为友谊关系的话,我们就可以将亲密关系定义为相互无限地给予对方快乐的关系。
布朗肖说,友谊并不意味着共享,而恰恰意味着分离。真正的朋友应该是保持距离的:不联系、不来往,不见面。
而夫妻关系、情侣关系和一般的友谊关系的区别就在与,前者没有距离感。情侣可以探索和了解对方的全部。你和对方有了性关系,你了解对方的身体,了解对方的一切之后,就可能会产生一种彻底的满足感,而一旦完全满足,就意味着关系可能结束。这就是婚姻关系和爱情关系容易破裂的原因。反过来,有距离的友谊关系有时候要长久得多。
婚姻和家庭制度之所以产生,是因为只有这种形式才最适合人类繁衍。
婚姻并非人生的一个必须惯例。
现代社会最大的特点就是流动性和可变性。流动性一方面使得人们建立关系的可能性增加了 – 我们有机会碰到各种各样的人;但另一方面,也让亲密关系很容易奔溃。而可变性使得人们对某种稳定的亲密关系有着强烈的需求。
爱就变成了这可见的有限一生的人性的满足和实现的手段。但是,爱到底如何来满足和实现人性呢?对于很多哲学家来说,爱是一种结合。在他们看来,人的现实处境要么是孤独的,要么是碎片的,要么是处在可悲的战斗和猜忌的状态下的,这个时候,人要克服这些不完满,克服这些孤独,克服这些猜忌所引发的战斗和分裂,就只能通过爱,只有爱才能让人相互结合从而克服分离、孤独和战争状态,进而达到承认和平等。
弗洛伊德有一个升华论的解释,就是爱欲因为不能在现实中无所顾忌地直接实现和创造,它就只好将能量改头换面地转化和投射到别的创造中,这就是各种各样的物质性或精神性的文化产品的诞生,它们就是爱欲伪装的结果。
爱上某一个人可能会毁灭你的生活,但爱本身不会毁灭你的生活,因为,应该提醒“恋爱脑”的是,不是不要去爱,而是要爱上一个合适的人。
现代人的爱情观肯定跟现代社会的世俗化进程密切相关。爱重新回到了尘世,重新回到了人和人之间的爱,这是“上帝之死”这个大背景下的必然过程。
对黑格尔而言,人和动物的一个重要区分就在于,人是需要他人来承认的,而动物不需要他者承认。… 一个理想的相互承认状态,就是由爱恋关系引发的。当两个人相爱,当两个人都在说“我爱你”的时候,就是两个人的相互承认,而且是最纯粹、最强烈的承认。… 爱应该各自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和差异性,应该通过爱的对象,通过爱的对象的差异性的目光,来扩大自己的视野,来让自己变得开阔和壮大,来摆脱先前的狭隘的自己。在这个意义上,爱是一分为二的。爱不是像黑格尔说的那样以达成同一的方式来相互承认,而是以肯定彼此差异的方式来相互承认。
哲学、艺术、人生
这是哲学史的通常轨迹:在出现一个哲学的高峰时期之后,接下来就是一个很长的低谷期。
我就是觉得如果我要理解世界、我要获得世界的有关知识的话,那么,我最先要理解的就是我的身体,我的身体和我的欲望是一切知识的来源。这也就是我会对尼采、巴塔耶、德勒兹和福柯这些非常强调身体和欲望的哲学家感兴趣的原因。
我想,人类只要曾经存在过某种气质、某种观念的话,这些东西是不会绝对地从历史中消失的。他们可能会在后世某个时刻突然自发地涌现。
艺术光晕的消失,不仅仅是技术的变化所导致的。… 古典艺术总的来说是一门手艺,独一无二的手艺正是这光晕的根源。本雅明遗憾地发现了手艺的消失,但是他同时也很兴奋地发现了机器促成艺术的新的可能性。
真正的学术研究都是从自己的个人经验出发来展开论述的。对一个人文学者来说,客观地去分析这个世界是不可能的。
本雅明说过,一本书一旦被翻译,它原有的生命就死掉了,它在一个新的语境中获得新生。
用金钱来衡量的人生太没有意思了,这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经验,许多人都清楚这一点。但是,资本主义的真正罪恶就在于它只推崇这种价值观,而且让所有的人都驯服于这种价值观,罕见例外。如果说在今天还有什么了不起的人的话,那就是超越了这种价值观去生活的人,有意将自己变成一个失败者、一个穷人的人。
工作、社会、潜能
“永不工作"的特点是什么?他们的不工作,是要把自己从资本主义的剥削和雇佣关系当中解放出来。对他们来说,“永不工作”意味着对资本和资本主义体制的拒绝,以停止和中断工作的方式来质疑现有的生产关系和体系,从而打开新的可能性。
但是,在今天,劳动根除了它的超越性意义。它既不遵循上帝的训令从而修筑一条通往天堂的道路,也不试图让人类在此世获得解放。劳动回到了它的内在性,它仅仅是个人挣钱谋生的手段而已。
马克思讲过工人劳动的残酷性,工人超额的高强度劳动所得大部分被资本家所占有,他们的所得仅仅能够满足自己最基本的生存,即能够再生产自己的劳动力从而能够继续从事这种剩余价值生产。
低效的无意义的工作有利于社会的稳定。
相反,只要你从事一种主动性的、创造性的劳动,你就会充满快乐,你就会体验到劳动带给你的自由和意义,这样的快乐不是金钱带给你的。
自 1960 年代以来产生了巨大影响的当代法国哲学发展到今天大概有两种关切。一种是对未来的关切。人们对未来有很多的想象,最重要的大概可以称之为新末世论的想象–这是由技术引发的想象。… 另一种是对现时的关切。… 对现时的关切则更多地讨论当下人的存在状况。
规训社会的特点是对人的身体进行严格的时空管控,通过监视和检查的方式来管理身体,让身体变得驯服而有用。
规训社会提高产量和效率的原则是“你应该”、“你必须”(这是被动的),绩效社会提供产量和效率的方式是“我能够”、“我可以”(这是主动的)。
这是德勒兹所说的控制社会。这也是不同于规训的新的控制方式。无论这种控制性的公司推崇的公司文化或企业灵魂是什么,它根本上都还是以各种方式来鼓励竞争的,它的隐秘的律令就是绩效要求。绩效是一种最终的控制方式:你如何分配你的时间、分配你的空间、分配你的行为,这些看上去都有灵活性。你看上去有自由滑动的机会,但是,一个最终的绩效问题像噩梦一样横亘在那里。所谓的控制,是用绩效来控制你。
现代社会的分工制度很容易将人吞噬。反抗这种同质化就成为一个重要的动力。“怪”,就是一种反抗方式。
我把异质性理解为一种很酷的东西,一种不妥协的对抗性的东西。
我们只有借助光才能获得可见性,只有借助格子才能获得方位感和安全感。我们通过格子来摆置自我、定位自我和认知自我。
人最初创造的就是这样的地理格子,后来是制度的格子和精神的格子。人是格子动物。人正是凭借这种种格子将自己从自然的混沌统治说下摆脱出来的。如果说格子是用来对抗混沌的东西,那么,哲学、科学和艺术就都是一种格物方式,都是对混沌的穿透,都是目标不同的格式技术。
大都市的事件层出不穷,以至于城市人不得不发展出一套冷漠而麻木的感官机器以应对意外事件的打击。
亚里士多德讲到了两种潜能,一种是通过学习将自己隐蔽的、尚未发挥的潜能激发出来,让它现实化。这种潜能就是今天人类危机的根源:太多的技术,太多的能力,太多的现实化,以至于充分实现潜能的人类可能会毁掉自身。有另一种潜能,即有能力但不去实施的潜能,也就是说,不去做的潜能。
技术实际上是人的潜能的外化。人的潜能的现实化就体现在产品和技术方面。
阿甘本说,人类潜能的伟大就在于,它首先是不行动的潜能、不现实化的潜能。让潜能保持一个隐蔽和黑暗的状态。让潜能不能现身。也就是说,非潜能不是“不能”,而是“能不”,“能不”就是对不付诸行动的潜能,是有能力做但不去做的潜能。
力、艺术
物和物彼此之间能够产生奇妙的作用,它们混溶在一起,既可以产生全新的意义,也可以产生特殊的情感,甚至可以产生难以抹擦的记忆。
权力意志就是力的永不停息的攀升,就是力的自我增长、自我提高、自我强化。力的这种特性实际上是力的本能。这是权力意志的特点。
力的本质是增长、提高和强化,但另一方面又反复讲力的本质是释放、是消耗、是消费。
艺术恰恰是消耗社会财富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渠道。
在一个财富巨大膨胀的时代,越是无用的东西,越是会获得高的价格。